怎么會在聽到王錫爵說‘條鞭之法,擾民殊甚’之后,立刻就允準減派織造呢?”
“賑災可僅以票擬批紅,令戶部酌情撥給錢糧,而織造一事,卻是朕先前親自下旨,若非朕親口下令裁減,恐怕內閣和司禮監誰也不敢自作主張罷?”
張誠伏在地上道,
“皇爺圣謨睿盎,度越尋常,非奴婢等愚昧所能仰贊萬一。”
“即今朝廷政事,各衙門章奏,無一件不經御覽,無一事不出圣裁。”
“此皆是皇爺天縱聰明,乾綱獨斷,何來他人‘自作主張’之說?”
皇帝睜開了眼,
“臣下事君上,也有個道理,朕已非幼沖之時,卻總怕人說朕受制于左右簧鼓,朝令夕改。”
張誠跪伏在地,頭都不敢抬一下,
“圣人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爺無論做甚么事,都自有道理。”
朱翊鈞垂眸看向伏地不起的張誠,心中滋味難言。
裁減織造當然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就是沒有張誠一再的旁敲側擊,朱翊鈞也不打算將原來萬歷皇帝的這一項征派政策延續下去。
現在順利取消,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只是朱翊鈞覺得不舒服。
申時行和張誠的態度實在是太過恭謹,簡直是把皇帝當活祖宗一般供奉著。
萬歷皇帝雖然刻薄,但在歷史上理應還算不上昏君或暴君。
可如今申時行和張誠都是首先將皇帝預設成一個喜怒無常的暴君,然后再按照侍奉暴君的方法去辦事、規勸。
仿佛朱翊鈞是一個沒有自主行為能力的暴躁癥患者。
這實在是令他很不舒服。
其實倘或當真是單為了賑災安民,就算是內閣和司禮監暫時性地聯起手來,利用票擬批紅之權,直接繞過皇帝去裁減織造,駁回萬歷皇帝之前下達的苛政,朱翊鈞心里也不會生氣。
他頂多就會想,好嘛,果然當皇帝不能不理朝政,否則連底下的太監都會越俎代庖。
然后正好借此機會敲打一下張誠,再開恩表示不會因此收回蠲免征派的旨意,以此顯示自己作為穿越者與封建帝王的不同之處。
但是現在的情形顯然不適用于這種先抑后揚的收服人心的方法。
萬歷十五年的大明既不再有權臣,更不存在權閹,天下唯一一個至尊無上之人便是他朱翊鈞。
可朱翊鈞到底是個普通人,一下子還不習慣做唯我獨尊的獨裁者。
這份富有四海的榮耀與權力來得實在太過突然,以致于他一碰上權力,反倒被權力給弄得不知所措起來。
朱翊鈞放下手,心道,歷史上終歸是人掌權的多,權掌人的少。
就算是太監掌了權,也不會就這么輕易地被權力使喚,自己又有甚么可忸怩的呢?
“朕有道理,因為那是為君的道理。”
朱翊鈞淡淡道,
“可你為了外臣主張,不惜妄測圣心,意奪朕意,這又是甚么道理呢?”
張誠的頭低得更低了,先前他一進來就額頭貼地,這會兒卻都快要低到金磚地面的縫隙里去了,
“……奴婢的家鄉也是陜西。”
朱翊鈞不禁神情動容。
張誠瞧不見皇帝的神色,說完這句話后便一聲不敢多吭地閉上了嘴。
朱翊鈞緩緩吸了一口氣,令自己平復一二后,方開口道,
“不錯,你這也算是為臣的道理了。”
張誠伏在地上,仍是一動不動。
朱翊鈞頓了一頓,動用了自己多年研讀歷史的文言功底,引經據典地道,
“《論語》中載,昔年孔子為魯司寇時,嘗以原思為家邑宰,孔子與之粟米九百斗,而原思辭讓不受,孔子因而勸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