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遼東養寇嗎?
一定是知道的。
朱翊鈞這樣在心里替萬歷皇帝回答道。
李成梁善于結納權貴,他用李氏家族在遼東撈得的好處在朝中遍行賄賂,一度得到申時行、許國、王錫爵這三位內閣首輔的支持和庇護。
所以只要遼東一有內部無法解決的情況,內閣首先就會跳出來回護李成梁在遼東的地位。
如果遼東再無虜寇,那危險的不止是李成梁,還有朝中那些受過李成梁好處的人。
但內閣當真如此在乎李成梁給的好處嗎?
朱翊鈞覺得他們不全是在乎的。
許國家本來就是徽商,王錫爵家是太倉首富,申時行家單靠姻親就能富冠三吳,倘或李成梁當真賄賂過內閣,他給的那些好處是遠遠不及萬歷皇帝能賜給三位輔臣的。
那內閣為何要如此維護李成梁呢?
除了錢財,除了權勢,除了黨爭,除了李氏一族對遼東形勢可能存在的潛在影響,還有一個微妙原因,就是內閣在“倒張”運動之后,集體地對萬歷皇帝灰了心。
“倒張”運動進行到萬歷十五年,除了遼東前線無可替代的李成梁,其他凡是被被認為與張居正結黨的文官武將,如吏部尚書梁夢龍、禮部尚書徐學謨、兵部尚書張學顏、刑部尚書潘季馴、工部尚書曾省吾、薊鎮總兵戚繼光,不論功勞有多大、官職有多高,一律統統被削職殆盡。
朱翊鈞換位思考了一下,他發現內閣或者朝廷其他官員說不定也是十分同情,甚至是暗暗地贊成李成梁養寇的。
這個“寇”可以是努爾哈赤,也可以是女真其他部落,或者是蒙古、朝鮮、日本,反正只要能為自家攫取利益,犧牲一點兒朝廷未來的安全也不算甚么。
反正萬歷皇帝是這么得不知好歹、不分對錯,那也怨不得大臣們也跟著不講原則、不分敵我了。
朱翊鈞這時就想起了鄭貴妃那天向自己哭訴哀求。
女人對人心的洞察是多么敏銳。
鄭貴妃或許早就發現了朝臣對萬歷皇帝的灰心跡象,所以她實在太害怕萬歷皇帝會通過“國本之爭”來宣布自己與文官集團的決裂。
歷史也證明這一招效果拔群,隨著“國本之爭”波及的范圍越來越大,申時行、許國、王錫爵相繼謝政,李成梁失去了最大的保護傘,于萬歷十九年被萬歷皇帝第一次罷免了在遼東的所有職務。
這一次罷免沒有引起反彈,但代價卻是遼東局勢在李成梁走后更加潰廢。
李成梁第一次去職后的十年共有八位將帥擔任過遼東總兵官的職務,但每人的平均任職年限都不到兩年。
后世對這一段時期的評價是“遼東軍政不合”,遼東撫鎮彼此拆臺,互不相容,故而導致遼東班子內部竭力內訌,無暇邊防。
所以朱翊鈞對李成梁假設歸假設,卻并沒有因為申時行的這兩道奏疏就革了李成梁的職。
他知道李成梁鎮遼是眾望所歸的結果,無論是建州女真還是朝廷重臣,人人都同情李成梁,他們用這種同情默許了努爾哈赤的崛起。
從這個角度來講,“清太祖”不是李成梁養出來的,也不是努爾哈赤自己打出來的,它應該算是萬歷朝的大臣們為天下百姓共同選出來的。
朱翊鈞知道自己是沒法兒命朝臣收斂他們對李成梁的同情的,因此他只能表明自己的態度,先革一個遼東的“主撫派”,再下明旨讓顧養謙和李成梁進剿建州女真。
根據以上這兩種假設的綜合結論,朱翊鈞也知道自己的這道命令對努爾哈赤本人并不會產生任何致命影響。
小韃子一生命大,臉皮又厚,說起謊來比文官還面不改色,磕起頭來比太監還低三下四。
就算“清太祖”不是天命所歸,那又會說謊又會磕頭的努爾哈赤也是能屈能伸的好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