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走進翊坤宮的時候并沒有注意到崔文升。
這固然是因為萬歷十六年的崔文升實在不怎么起眼,和他三十二年后榮升司禮監秉筆時完全是判若兩人。
更是因為鄭國泰實在太過引人注目。
朱翊鈞一見鄭國泰就條件反射性地想,這不是現代影視劇里靠妝容和濾鏡才能裝點出來的古裝美男嗎?
鄭國泰要生在現代,還費心巴力地當甚么“國舅”,直接當明星去演戲一定比作皇親貴戚還要名利雙收。
三人互相見了禮后,朱翊鈞在太監的攙扶下慢慢坐了下來,
“原來是想教人把三哥兒抱過來給他舅舅瞧瞧的。”
朱翊鈞先看看鄭貴妃,轉而朝著鄭國泰微笑道,
“只是臨出來的時候,紫柏真可說三哥兒有慧根,慈圣老娘娘便留三哥兒下來聽經,恐怕今日是不得空見他舅舅了。”
紫柏真可就是為李太后雕《大藏經》的紫柏大師,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
他原名姓沈,諱真可,字達觀,晚號紫柏,以與萬歷皇帝和李太后的密切交往,以及與萬歷朝士大夫的廣泛交游而聞名后世。
朱翊鈞在此時刻意提起紫柏大師其人,倒并非是因為李太后利用佛教來反對立朱常洵為太子的緣故。
令朱翊鈞更警惕的,是歷史上的紫柏真可與萬歷二十六年和萬歷三十一年的兩次“妖書案”有牽連。
而且朱常洛的東宮侍讀和侍講官,多有崇佛之士大夫,譬如馮夢禎為東南居士文人之典型,就是紫柏大師最親近的士大夫弟子之一。
還有曾為朱常洛講官的天下“三大賢”之一的郭正域,曾經替朱常洛怒斥過在寒冬里故意不給太子生火的太監,他的門客沈令譽,也是紫柏真可的學生之一。
正因紫柏真可與皇宮和士大夫淵源甚深,因此第二次“妖書案”,沈一貫大興楚獄,欲置次輔沈鯉、禮部侍郎郭正域于死地時,紫柏大師就順勢被牽連下獄,最終瘐死東廠。
尤其據說當時太子朱常洛還曾親自派遣宦官至內閣對沈,“先生每容得我,將就容郭侍郎罷”。
所以在朱翊鈞看來,紫柏真可和李太后以及太子一黨的關系是很明確的。
李太后不像外朝士大夫兩面三刀,她一直就是支持立朱常洛為儲的。
因此朱翊鈞一說完這話就直盯著鄭國泰瞧。
倘或鄭國泰當真是歷史上那般能指使張差闖宮謀刺皇太子的野心勃勃之人,此刻一聽皇帝以紫柏大師為名拒絕讓他見朱常洵,臉上總是該流露出一點兒惱怒或失望的神情的。
不料,鄭國泰卻一下子站了起來,誠惶誠恐地朝朱翊鈞跪下叩頭道,
“三皇子千金之軀,何能舍佛法而會小民?皇上圣恩,小民能見得貴妃娘娘一面已是大幸,如何敢再有他念?”
朱翊鈞見狀,立刻下意識地往后一縮,他當了快一年地皇帝,還是不習慣一個人動不動得就像拜祖宗墳墓似的朝自己下跪磕頭,
“快攙起來,快攙起來。”
朱翊鈞嘴上這么說著,坐在榻上的身體卻是一動不動,
“都是一家人,往后在貴妃面前,不必對朕行那么大的禮。”
話雖如此,但見到鄭國泰在自己面前這般戰戰兢兢的模樣,朱翊鈞心里的確是稍稍放松了一點。
或許之前幾個朝代的后妃父兄叔侄可以出將入相、操縱朝綱,玩天子于股掌之上,甚至篡權奪位,改朝換代。
但明朝外戚卻是歷代以來政治力量最孱弱者。
即使外戚可以通過裙帶關系得到官職,甚至封爵食俸,但他們不能科舉,在朝中并無實權,更不能參與軍政。
因此雖然鄭貴妃已誕育皇子又位列鄭貴妃,可鄭國泰見到皇帝,仍然只怕自己恭敬不足,不敢有絲毫逾矩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