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出了翊坤宮,既沒有去慈寧宮,也沒有去找王皇后,而是徑自回了乾清宮。
張誠跟在朱翊鈞身旁一聲不吭,直到走到了乾清宮門口,張誠才開口提醒了一句,
“皇爺要不要去看一看皇長子?”
張誠不提王恭妃,只說朱常洛,宮中人誰也不在皇帝面前提王恭妃,王恭妃在這種有意識的集體緘默中已然變相地失去了“皇帝的女人”的身份,而成了“皇長子的生母”。
朱翊鈞的腳步一頓,周圍立刻有小太監上前攙起皇帝的胳膊,
“算了罷。”
朱翊鈞慢慢邁開步子,他雖然十分同情王恭妃,但他今日才允了鄭貴妃的誥券之請。
這時他再去見王恭妃,卻既不派給差事也不同賜誥券,白讓她高興一場,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她好不容易能見王朝寀一面?!?
朱翊鈞替王恭妃找理由,
“父女團聚,朕就不去煞風景了?!?
朱翊鈞這個理由找得很不成功,說得好像他方才去見鄭貴妃是專去煞風景似的。
但是這個不成功的理由卻成功地讓張誠打消了繼續勸說的念頭。
堂堂天子,為了不見一個后妃,連顛倒黑白的話都親自說出了口,他一個奴婢難道還有法子把天子規定的黑白再重新顛倒過來?
張誠跟著朱翊鈞又回到了西暖閣。
佛誕之日,宮中浴佛,外朝卻不休息。
朱翊鈞一坐下來就開始擬旨,先是重開膠萊河,因國庫空虛,體恤山東民力,而效仿宋制行買撲之事。
接著是同賜永年伯和鄭國泰誥券,讓御藥局遣御醫去鄭承憲府上為其診治。
朱翊鈞說完就讓張誠派文書官去內閣傳旨,他知道膠萊河一事外朝必起爭議,早出爭議早解決,反正海運是必開不可的。
張誠依言出去傳旨,折返回殿中時,朱翊鈞已然換好了寬松的常服,半靠在榻上闔眼小憩,
“外頭可有甚么要緊的事呈上來?”
張誠走到近前,先跪下磕了一個頭,才重新站起來回道,
“一件是草場失火,上回礙著太后圣誕不敢報上來,一件是河道科臣常居敬會同漕運總督舒應龍上疏河工一十四款,其中俱是治水事宜,皇爺若是要看,奴婢一會兒就去為您將題本取來?!?
“另有一件是……”
張誠覷著皇帝佯似安睡的面容道,
“巡按直隸御史任養心,彈劾遼東總兵李成梁父子?!?
朱翊鈞安靜了大概有一刻鐘的時間,方才問道,
“這回科道官彈劾李成梁又是因為甚么?”
張誠答道,
“任養心彈劾李成梁父子兄弟列據宣、遼、薊、保,恐有尾大之患。”
“又謂石亨、仇鸞未叛時并先握兵柄,幸皆早發其奸,撲滅故易?!?
“而今李成梁駐遼左、李如松駐宣府、李如柏駐密云、李成材駐黃花,而李平胡、李興、李寧、王維藩皆姻舊廝養,為列鎮參游,不可勝數。”
“環神京左右,蟠據橫驕,莫可搖動,而李如柏貪淫跋扈猶甚,若驅逐后時,恐生他變。”
朱翊鈞問道,
“這是科道官的原話嗎?”
張誠道,
“是,確是原話。”
朱翊鈞道,
“他們倒很會看風向。”
張誠只笑不語,也不管皇帝闔著眼能不能看見他臉上的笑。
朱翊鈞閉著眼,腦中浮現出的卻是他穿越之前讀過的《明史》。
萬歷十六年任養心彈劾李成梁父子,萬歷皇帝一面回覆道,“朝廷論功使能,只要盡忠報國,若以父子兄弟并用輒加猜疑,則任事之臣何以展布,成梁等勿得牽及”,一面解了李如柏的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