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為博物院中添兒許“逼真贗鼎”而已,文學云乎哉!昨見陳伯嚴先生一詩云:“濤園鈔杜句,半歲禿千毫,所得都成淚,相過問奏刀。萬靈噤不下,此老仰彌高。胸腹回滋味,徐看薄命騷。”
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詩人”摹仿古人之心理也。其病根所在,在于以“半歲禿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鈔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彌高”之嘆。若能灑脫此種奴性,不作古人的詩,而惟作我自己的詩,則決不致如此失敗矣。
吾每謂今日之文學,其足與世界“第一流”文學比較而無愧色者,獨有白話小說(我佛山人,南亭亭長,洪都百鏈生三人而已。)一項。此無他故,以此種小說皆不事摹仿古人,(三人皆得力于“儒林外史”,“水滸”,“石頭記”,然非摹仿之作也。)而惟實寫今日社會之情狀,故能成真正文學。其他學這個、學那個之詩古文家,皆無文學之價值也。今之有志文學者,宜知所從事矣。
三曰,須講文法
今之作文作詩者,每不講求文法之結構。其例至繁,不便舉之,尤以作駢文律詩者為尤甚。夫不講文法,是謂“不通”。此理至明,無待詳論。
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
此殊未易言也。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觀,其取別號則曰“寒灰”,“無生”,“死灰”;其作為詩文,則對落日而思暮年,對秋風而思零落,春來則惟恐其速去,花發又惟懼其早謝。此亡國之哀音也。老年人為之猶不可,況少年乎?其流弊所至,遂養成一種暮氣,不思奮發有為,服勞報國,但知發牢騷之音,感喟之文;作者將以促其壽年,讀者將亦短其志氣。此吾所謂無病之呻.吟也。國之多患,吾豈不知之?然病國危時,豈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吾惟愿今之文學家作費舒特(Fichte),作瑪志尼(Mazzini),而不愿其為賈生、王粲、屈原、謝皋羽也。其不能為賈生、王粲、屈原、謝皋羽,而徒為婦人醇酒喪氣失意之詩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
五曰,務去爛調套語
今之學者,胸中記得幾個文學的套語,便稱詩人。其所為詩文處處是陳言爛調,“蹉跎”、“身世”、“寥落”、“飄零”、“蟲沙”、“寒窗”、“斜陽”、“芳草”、“春閨”、“愁魂”、“歸夢”、“鵑啼”、“孤影”、“雁字”、“玉樓”、“錦字”、“殘更”……之類,累累不絕,最可憎厭。其流弊所至,遂令國中生出許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實非之詩文。今試舉吾友胡先(馬肅)先生一詞以證之:
“熒熒夜燈如豆,映幢幢孤影,凌亂無據。翡翠衾寒,鴛鴦瓦冷,禁得秋宵幾度?么弦漫語,早丁字簾前,繁霜飛舞。裊裊余音,片時猶繞柱。”
此詞驟觀之,覺字字句句皆詞也,其實僅一大堆陳套語耳。“翡翠衾”,“鴛鴦瓦”,用之白香山“長恨歌”則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衾之瓦也。“丁字簾”,“么弦”,皆套語也。此詞在美國所作,其夜燈決不“熒熒如豆”,其居室尤無“柱”,可繞也。至于“繁霜飛舞”,則更不成話矣。誰曾見繁霜之“飛舞”耶?吾所謂務去爛調套語者,別無他法,惟在人人以其耳目所親見親聞所親身閱歷之事物,一一自己鑄詞以形容描寫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達其狀物寫意之目的,即是工夫。其用爛調套語者,皆懶惰不肯自己鑄詞狀物者也。
六曰,不用典
吾所主張八事之中,惟此一條最受朋友攻擊,蓋以此條最易誤會也。吾友江亢虎君來書曰:
“所謂典者,亦有廣狹二義。(饣豆)(饣丁)獺祭,古人早懸為厲禁;若并成語故事而屏之,則非惟文字之品格全失,即文字之作用亦亡。……文字最妙之意味,在用字簡而涵義多。此斷非用典不為功。不用典不特不可作詩,并不可寫信,且不可演說。來函滿紙‘舊雨’、‘虛懷’、‘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