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去匆匆,恍惚間竟已失父喪嫗,我也是時候停下來,想一想了。”
……
喜就這樣在墓旁倚廬住了下來,除了弟弟送來飯食的時候,墳地就只剩他一個人。天已入秋,夜晚陰風嗖嗖,耳畔傳來遠山的狼嚎,久久難以入眠;清晨則被冰涼露水激醒,被褥再怎么曬也蒙著一層水汽。
他每天的生活極其簡單,每日早晚在父母墳前稽首請安,仿若二老還在人世,再轉幾圈趕走驚擾亡者的野山羊和彩雉。這種遠離案牘勞形的日子剛開始還覺得清靜,可漸漸地就感覺時間變得十分漫長。喜不是個閑得住的人,居喪期間嚴禁酒宴聚會,里閭老友們也不好來墓地找他閑聊,于是喜只能拾起過去最愛做的事情:抄律令。
據說關東儒家擁有無數種門派流變,孔子留下的經典被他們反復咀嚼誦讀,稱之為“經”。而秦國尊崇法家,光是大的律令門類就有十八種之多,《田律》和《倉律》是規定征發田租和屯儲糧食的,《徭律》與《戍律》則和徭役兵役有關,《金布律》劃分各種錢帛的兌換比例,《傳食律》設置不同級別官吏出差時的伙食標準,《軍爵律》將對應秦人最關心的升爵體系……力求做到萬事萬物皆有律法可依。
律令細致到這種程度,已是普通人難窺門徑的一門艱澀學問了。更別說位于咸陽的御史大夫還會根據需要,每年新增許多條款,再發往各郡縣。若是法吏尸位素餐,不通曉其變化,將新案子以舊律法來判,是會出大事的。
作為一名兢兢業業的秦吏,喜要求自己熟讀每一卷律令,遇到倉促發生的案子時能迅速判斷是非。而好記性不如勤動筆,他利用職務之便,抓住每一點空閑,將秦律十八種統統抄在木牘上,十幾年下來堆滿了整個書房……
時至今日,當敢給喜送來簡牘筆墨時,便能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著喜提筆默寫律令了。
“兄長真是厲害!”敢贊嘆不已,他們的父親也是吏,但兄弟三人里唯獨喜能承父業,提筆千文。敢雖然也當了安里里正,管著百戶人家,但他更擅長口頭交流而遜于文辭,弟弟遬小時候只顧得貪玩,長大后連寫封家書都磕磕絆絆。
“手熟爾。”喜卻絲毫都沒感到自傲,他盯著簡牘上那一句句小篆,眉頭皺起。放在往常,抄寫律令能讓喜感到安心,不論在官場上受了多大委屈、在戰場上經受了多大的恐懼,他都能靠抄默法典平靜下來。它們如同儒書上的經緯,勾畫出秦國的秩序等級,只要依法做事,吏民就不會迷失道路,正如一位法家的老前輩說過:“法者,天下之程式,萬世之儀表。”
但這一次,哪怕抄默再多,喜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畢竟法家雖指望萬物依律,可人總有些終極困境,是律法無法解決的。
比如死亡。
喜對死并不陌生,他做法吏這十余年間,曾親自判許多人死刑,他們或罪大惡極,或死有余辜;數年前他從征鄴城,也曾親眼目睹秦軍與趙軍在平原上苦戰,流血染紅了漳水,那一戰死去的人何止十萬,戰后砍下的頭顱堆積得比城墻還高!這其中就有喜所統轄什伍割下的好幾顆首級,他因此升爵為“大夫”,喜還親手埋葬了隨軍的幾名同鄉。
至于每年因饑渴、凍寒、癰疽而死去的百姓,更不計其數。在這世上,有的人將會貧窮鄙陋而孤單,有的人會生活困難,有的人將終身奔波、勞祿,有的人地位低下,一直要從事卑賤的勞動,有的人一直到老都要被人驅使笞辱,歷盡波折。他們出生,他們受苦,他們死亡。
與那些人相比,喜的父母無疑是幸運的,喜身為縣獄掾,是族中之人當到最大的官,鄉人都敬他家三分。敢身為里正、遬勤勉農事,二老得以衣食無憂,也沒有大的病痛和苦難,只因為壽命到了而死,是為“終”。
可他們的離去,帶給喜的影響卻遠